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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的故事 (五) 全

外访期间在外留宿是违规行为,回去轻则写检查、通报批评,重则停职,但维夏并不准备和两位长辈说这事。打通电话后同事听说他不回来,愣了一愣,片刻后说:“那好。我晚上也会晚点回来。你要是能赶回来,替我留个门。”

 

“知道了。”

 

维夏挂掉电话,有种奇异的轻松感。

 

在他打电话时候,明诚又回到了厨房,留下明楼在客厅给维夏张罗酒水。明楼先给他倒了水,想想又倒了三杯酒,维夏起先推辞,说不自己不会喝,明楼就说:“当年第一次从你爸爸那里听到你的名字,我就想,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和你喝一杯。一晃眼,你已经比当年你爸爸和我们分开时的年纪还要大了。”

 

维夏再没多说,接过杯子一口喝干,结果被呛得说不出话来,迸发出一串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咳嗽。明楼见状,一边笑着给他拍背顺气,一边叫明诚:“阿诚,先出来,这傻小子没等你来,就把酒给喝了。”

 

然后,又再顺手没有给维夏再倒了一杯,笑眯眯地说:“既然这样,那就再喝一杯吧。”

 

因为明楼执意要在家里吃,明诚只能自己下厨。锅碗瓢盆里听见明楼喊,只能把火关了,围裙都没脱,就这么去了客厅。

 

到了客厅他见到维夏满脸通红,明楼在一边笑个没完,赶快过去夺下维夏的酒杯,把大半的酒倒进明楼的杯子里,说:“你怎么回事,哪有灌孩子酒的?”

 

维夏嗓子眼热辣辣的,一时还说不出话,又着急想说,只能摆手。明楼一摊手,说:“我没灌他啊。不信你问维夏。”

 

维夏点头,想想不对,又摇头,感觉还是不对,重重咽下一口气,哑着嗓子勉强开了口:“没有。楼伯伯没灌我……”

 

明诚重重看一眼明楼,见后者还在一旁笑得很是自得其乐,懒得同他多说,转身给维夏换了一杯水。

 

一杯温水入喉,那酒精带来的灼烧感下去了,维夏总算是恢复了条理,对明诚说:“我是自己心急,不是楼伯伯的事……”

 

明诚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有着很相似的笑容,他也笑了:“行了,时间还早,慢慢喝。空腹喝酒容易醉。”

 

说完又格外多看一眼明楼:“对胃也不好。”

 

说归说,他还是举起酒杯,三个人一起喝了一杯。

 

平时明楼和明诚吃得很简单,但今天因为有维夏,那就大不一样了。除了餐后的点心和水果,其他菜色从买到做,都是明诚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准备的——为了买到明楼满意的螃蟹,两个人一大早还专程跨了半个城,开车去了趟老远的海鲜市场。

 

花了功夫的菜,丰盛自不必说,唯一的遗憾就是人太少,所以能做的数量不多,但花式很足,清蒸鱼、大只的花蟹、海捕的龙虾拆了煮粥,又怕维夏觉得吃海鲜有腥气,还烧了红烧排骨,另有牛排放在冰箱里,以备不时之需。

 

这么一桌硬菜,维夏也还是都吃完了。

 

一开始他还有些顾及礼仪,毕竟是到不甚相熟的长辈家做客,且在一个陌生的国家,但他的拘束很快被明楼和明诚看出来了,在等螃蟹出锅的时候,明楼搂着他的肩膀,说:“维夏,我跟你说个秘密。”

 

维夏不解地眨眨眼睛:“什么秘密?”

 

“你爸爸以前挑食,是我治好的。”

 

维夏大大震惊了:“楼伯伯,您别唬我,我爸是真不挑食。”

 

明楼就笑:“真的。到法国后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我让他自己做了三天饭,而且不准浪费,从此他什么都吃了。”

 

维夏就觉得,这怎么和老爷子自己说得完全不一样呢。可是面前的楼伯伯看起来特别靠谱,也不像是在说瞎话。可自家老爷子那可从小就是维夏的心中的楷模,所以他还是下意识地为他辩护:“我爸从小苦出身,到法国好长一段时间有上顿没下顿,怎么会挑食?”

 

这时明诚也加入了话题:“维夏,你觉得你爸最擅长的是什么?”

 

维夏仔细想了一想:“……认真工作,不对,哄别人开心吧……嘉卉小时候身体不好,别的叔叔阿姨帮着带都没用,总是哭,但我爸就能哄她笑。不管多难带的孩子,没有我爸哄不好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哎呀,真是酒喝多了,话也多,说这些做什么。

 

可在座的另两位现在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只听明诚又问:“为什么哄得好?”

 

“他特别会说故事,还能变魔术。在延安的时候,我们都喜欢他。”说来也怪,也许是酒精,也许是食物,或者就是这个房子,哪里藏着魔力,让他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哦,会讲故事。”明诚微笑着重复一遍。

 

维夏一怔,笑了,可不是,把假的说得和真的一样,不就是自家老爷子最拿手的嘛。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父亲对他说过的话,便问:“楼伯伯,程伯伯,我爸以前说过,他讲故事的本事是和一个认识的人学的。那个人特别厉害,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一流,假话说得和真的一样,有的时候明明是假的,但只要经他说了,就能成真。这个人,你们不会也认识吧?”

 

明楼笑着摇头:“从来没听说过。”

 

维夏有点遗憾地叹口气:“我爸还特崇拜那人,每次说起来可得意了。我和嘉卉以前就老在想,要是有机会见一面,那就好了。”

 

明楼反问:“会说假话有什么好?要是说真话和说假话能达到一个目的,谎言有什么好处?谎言是没有力量的,它只能勉强说是一种策略,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不是什么呢,一时之间,维夏也说不清楚。

 

明诚只管给维夏的碗里添粥,听到这里搭一句腔:“所以维夏啊,有吃就要吃,你楼伯伯的意思是,在我们家里,不能浪费。”

 

维夏觉得自己真是喝醉了,所以觉得程伯伯说话很有道理,挑食不好,浪费也不好,那就吃吧。

 

明诚看着维夏埋头苦吃,特别满意。

 

硬菜统统吃完,才轮到螃蟹。美国什么都大,车大房子大,花鸟虫鱼似乎都要大一圈。维夏从没见过比自己脸还要大的螃蟹,可他的楼伯伯只是很淡定地说:“你脸型像你老子,巴掌脸,所以不是螃蟹大。能吃掉的,这两只都是你的。”

 

他教维夏吃螃蟹,言语间很遗憾海蟹还是太粗,和拆大闸蟹的难度不在一个水平面上。掀开背盖后明楼说:“这要是大闸蟹,让阿诚给你找蟹和尚。他手巧,只有他每次都能剥出完整的。你爸爸就最没耐心,螃蟹腿都不吃的……知道什么是蟹和尚吗?”

 

维夏急急把鲜甜的蟹肉咽下去,回答他:“知道。在鲁迅先生的《论雷峰塔的倒掉》里读过。但没见过。”

 

“那等你回去,如果有机会去江浙,叫人给你找来看一看。”明楼拿手巾擦擦手,继续给维夏倒酒。

 

这一顿饭吃下来,维夏已经不能用“酒足饭饱”来形容自己此刻的状态,连“吃得走不动路”,似乎都还差了一点意思。可明楼不管他,只说再喝一杯就消化了。

 

他拉着维夏在沙发坐下,腿架在茶几上,看起来很是自在;维夏喝了酒,头昏脑涨的,一时间也忘记了拘束,好像真是在自己家里,坐着坐着,情不自禁地有样学样起来。稍后明诚端着水果出来,看他们这副样子,不由大笑,而后也欣然加入。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坐成一排,如出一辙地架着腿,手上端着酒,他们不问维夏国内的事,维夏也很有默契地不去提起,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说过去的上海,过去的北京,维夏父亲生活过的巴黎,维夏短暂外驻过的越南,零零碎碎的杂事,明明也没说什么,但也不知道怎么的,随便一句话都能让他们笑作一团。明楼教维夏抽雪茄,分辨不同的酒,维夏喝着喝着,愉快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回到小时候,北平刚解放,他们的家在南池子一代的小四合院,院子中央的大水缸里养着荷花和金鱼。同院的邻居都是父亲的同事,大家一起工作,一起学习,他们这些小孩子,是所有人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也是其他孩子的父母,漫长的冬夜里,他们总是在父辈们的欢声笑语抑或是高谈阔论声中,在他们的怀抱里安然入睡……

 

维夏曾以为这样的岁月过去就是过去了,可现在,在这个陌生的国度,资本主义的阵营里,他在一个初次拜访的、陌生的家里,睡得很安稳。

 

再醒来,是被很低的交谈声唤醒的。

 

身上有毯子,而沙发宽敞柔软,所以并不冷。维夏本意并不是要去偷听什么——刚醒来时睡意还很重,总觉得随时都能再熟睡过去,可是交谈声虽然轻,但说话人的语调舒缓而温和,倒教他的睡意慢慢褪去了。

 

他听见楼伯伯在说:“六点了,要不然不要叫他了。让他睡。”

 

“我也是这么想。你买票事先也没问过他,也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喜欢听歌剧。”这是程伯伯的声音。

 

“不是瓦格纳呀。”

 

“不是瓦格纳也不见得人家喜欢。你要不要睡一下?还有,你自己说说,我一没留神,酒瓶子全空了。”

 

“维夏来了。难得。”

 

“那也没有把孩子灌醉的。”

 

“没喝多少……”

 

维夏睁开眼,客厅没开灯,窗帘也被体贴地合上了。

 

他翻身,交谈声停住了。

 

维夏不好意思了,坐起来:“……真对不起,我喝多了,就这么睡着了。”

 

交谈中的两个人一齐朝他看过来。明楼笑着说:“喝了酒睡觉最好。头痛不痛?”

 

维夏晃晃脑袋,然后摇头:“不痛。”

 

“哦,酒量好,这倒是像你姑姑。还想睡吗?”

 

“不想了。”维夏掀开毯子,原来外套也被脱下来了

 

明楼就去开了灯:“那晚上同我们去看歌剧?歌剧院很近。还是你想去看电影?”

 

维夏其实是想去看电影的——在美国看一场电影,这简直是不敢想的事情——但他看看明楼,又看看明诚,笑着说:“歌剧好。我还没看过歌剧呢,只在书上读过。所以是什么?”

 

“是威尔第的一部歌剧,翻成中文的话……哦,叫《命运之力》。”

 

“好,都听楼伯伯安排。”

 

明楼对明诚抛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明诚不搭理他,只对维夏说:“那改天我们去看电影。最近听他们说上了个片子,和法国还有些关系。你学法语的,应该觉得有意思。”

 

维夏也答应下来。

 

既然说好了去看歌剧,维夏这身衣服自然是不成的。明楼就找了一套自己的西装给他穿。等维夏换好衣服出来,等着的两个人都静了一静,让本来就觉得束手束脚的维夏更别扭了:“……领子太硬了。”

 

明楼笑了,指着维夏对明诚说:“多像他爸爸。”

 

维夏见明诚还穿着毛衣,不由问:“程伯伯,您住哪里?回去换衣服还来得及吗?还是我们歌剧院见?”

 

明诚笑笑:“我也住这里。”

 

“哦。这样就方便了。”维夏全没多想,随口答。

 

过去的路上,明楼听说维夏不会开车,便说,如果能多待一段时间,哪怕空闲的时间多点,他们都可以教他。维夏一一听着,只是笑。

 

他陪他们去听歌剧,散戏回家的路上,维夏之前喝的酒精翻上来,明诚就停了车,三个人散步回家。明楼问他好不好看,他老实答,很新奇。不讨厌。

 

明楼抚着胸口,感慨:“幸好不是瓦格纳。”

 

这句话一定是有什么秘密。维夏想,不然为什么楼伯伯说完这句话后,程伯伯就笑了呢。

 

他们在纽约的街头,夜深了,路灯很亮,他看看明楼,又看看明诚,维夏忽然再不觉得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楼伯伯。”

 

他喊明楼。

 

明楼和明诚稍稍走在前面,听到维夏的声音回过头:“嗯?”

 

维夏望着他的眼睛,鼓足勇气问他:“您是什么人啊?”

 

明楼先看了一眼明诚,两个人的眼底都有温柔的笑意:“中国人。”

 

维夏笑了起来。心里最后的一颗石头落了地。

 

“那我们都是一样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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