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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 别日何易 之 巴黎 1939 (终)

1939年的除夕正赶上周六,进出巴黎的人都多,明诚怕被被堵在路上让客人们等,特意挑了德比尔哈克姆桥过河。经过铁塔的时候,他瞥见明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便问他:“在看什么?”


“不看什么。”明楼收回目光,“在想前年我们一起去看世博会时的事。”


明诚一愣,这才意识到,他们正经过37年世博会的场地。


明楼结束剑桥的访学回到巴黎时,世博会已经到了尾声。但因为和明诚的通信中一直听他提起这一届的世博会,一下火车就直接和来接他的明诚去了场地。不同于现在已经恢复成草坪和空地的广场,当年的艾菲铁塔下,德国馆与苏联馆遥相对峙:一边是巨大的钢铁雕塑,一对青年男女高举象征工农的镰刀与锤头,仿佛手中举着巨大的火炬,另一边则是同样巨大的鹰鹫,展翅欲飞。展馆的线条都是那么刚硬,笔直,饱含着无穷无尽的权威与纪律。


但明楼根本没走进去这两座展馆中的任意一座。他先是去了中国馆,战争中积贫积弱的祖国无力参展,是顾维钧大使带领使馆的全体工作人员动员在法华侨,群策群力地共同完成了布展。


接着,他们去了西班牙馆。


他们的朋友在36年开始的那场战争中死去了。没有尸骨。明楼听说毕加索为战争中死去的同胞画了一幅画,便想去看一看,也借此哀悼他逝去的朋友。那天他和明诚一起站在了《格尔尼卡》的面前,与画幅长久地对视,直到闭馆才双双离开。


也就是在同一天,《格尔尼卡》的注视下,明诚看着明楼的眼睛,对他说,大哥,我从不为自己是共 产主义者羞耻,以她之名行集权之恶者才值得羞耻。世上没有救世主,我要什么样的世界,那我就去建设她。


这句话来得毫无征兆,但明楼听懂了:涅瓦河畔没找到的答案,在两年后被找到了。


他为明诚见到新的世界而高兴,亦为他自豪。但当时的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是同一年的12月,更令人伤心欲绝的事情发生在了南京。


明诚也许知道了明楼想起了什么,他先是深吸了口气,说:“多快啊。又一年要过去了。”


明楼点点头:“明年该是什么年份了?出来太久了,都过糊涂了。”


“我查了。是己卯年。”明诚轻轻一笑,“过了今天,你就是而立之年了。”


明楼似乎是第一次才想到这点似的,怔了一怔:“哦,这么快。”


“我们31年出来的,今年都第八年了。”


“也是。”


明楼调整了一下坐姿,又不说话了。


车子沿着河开,过不了多久就拐上了圣日耳曼大道。明诚抽空看了眼表,时间还早,客人们应该都还没到。这时沉默了一阵的明楼毫无征兆地开了口:“阿诚,我想去一趟办公室。”


“现在?”明诚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去查一下邮件。”


“嗯?”明诚的意外在听到这句话后变成了警惕,“怎么了?有新的指示?”


“汪兆铭发艳电至今已经两个月了。应该有动静了。”


“那是重庆还是延安?”


明楼略一沉思:“应该是重庆。但也可能不是重庆,也不是延安。”


“都不是?”明诚又疑惑起来。


“总之去看一眼。该来的总会来。不来的等也等不到。”明楼一笑。


索邦的这一趟跑了个空,教员邮箱里别说没信,连个明信片也没一张。明楼自嘲了句“疑神疑鬼”,明诚却没笑,反而有些忧虑地看着他:“你最近睡得不好。”


明楼反问他:“七七之后,你还有一天睡得安稳吗?”


明诚也不说话了。


学校离家很近,开车不过几分钟。下车时明诚在车后座取了本书,明楼看见了,就问:“嗯?新买了书?”


“奥威尔的《向加泰罗尼亚致敬》。去莎士比亚书店好几次了,都没买到。昨天才到手的。”


“下次东西别留在车里。”说话间瞥见明诚的大衣后领没翻好,顺手给他翻整齐了。


到家时佣人还没走,正在为晚上的聚餐做一些前期准备,明楼见她准备中国菜实在费力,索性放了她的假,并按中国的习惯给了她一个红包。


没了佣人,明台又被他们送到美国半年,这还是三个人都到法国后第一个只有兄弟两个人的春节。对此两个人觉得有点新鲜,又有点感慨,换了衣服后一起到厨房,合力准备起年夜饭来。


这顿饭到底还是给他们做得不东不西:杂菌鸡汤、烤三文鱼、烤羊腿、牛排、胡乱做的蔬菜色拉、意大利面和法棍,红酒来自勃艮第,白酒却是明诚在大使馆的同事送的一瓶茅台。


五点起他们的朋友陆续登门,大多数是单身汉,也有一两对成了家的,全是到法国后娶了外国妻子,带她们来明家过个中国年。他们带来了食物和酒水,一例的东西混杂。有一个家在东北的听说明楼没有准备饺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指着他说了句“南方人”,二话不说脱了西装钻进厨房和了面,又翻出一块明诚还没想到派什么用场的五花肉,把另一个山西人也叫进厨房,指派他来剁肉馅。明楼看着瞬间被北方口音占据的厨房,笑着摇摇头,把明诚拉出了厨房,擦干手上的水,和其他人喝酒去。


37年七月之后,很多拿公款留学的中国留学生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局面:国家无余力再支持他们深造,而就此回国,总也有些不甘心。后来随着战事步步升级,自费的学生也为难起来,也许一觉醒来,日寇的铁蹄就踏过了自己的家乡。


那时节反而是明家的情况还好。一则是明镜把一部分家业转移到了欧洲,二则明楼和明诚已有了工作,薪水都还不错。他们见同胞窘迫,就把自己的收入拿出来部分,想留下来继续读书的就借钱给他们周转一时,若是决心回去,那就给他们买张船票,再凑点路费。后来有些家境尚未被国内的战局波及的留学生见他们这样做,受了感召,索性一并凑了些钱,交给留法同学会统一处理。于是在帮助了同胞之余,明楼和明诚也交到了许多新的朋友。


现在这些朋友们,来他们家和他们一起过年。


这其实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后,大量国际志愿者从全世界各个地方前往西班牙支援人民战线,巴黎是欧洲境内最重要的中转站,有那么几个月,他们在圣日耳曼大道的这套房子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入住。他们只住上一晚,最多两晚,就拿着行囊奔赴西班牙,投入到反法西斯战争中。有些人从此没了消息,有些人再看见名字就是在阵亡名单上。


很多人离开之前把珍贵的东西留在了这个房子里。于是他们的公寓里多出了很多稀奇的东西,堆在这间豪华的大公寓里。佣人抱怨了很多次,但明诚一直不让她处理掉——


“它们的主人还会回来。只是暂时寄存在我们这儿。”


明楼和明诚一直小心地保管它们,连明台都不准碰。唯一的例外,是一把胡琴。


琴的前一个主人姓邱,天津人,做劳工来到法国,先是在阿尔萨斯做煤炭工人,后来又到了洛林的钢厂,在那里加入了法国共产党,36年的10月,他和几个钢厂的同志决定结伴前往马德里。


明诚招待了他们一晚上。那天晚上他们两兄弟和老邱一起喝了顿酒,老邱拉得一手好胡琴,听说明楼也喜欢谭老板,就得意地说起自己曾经亲耳听过他在北京唱戏,后来索性下场为明楼伴奏,来了一段《定军山》。


第二天一早这一伙人搭第一班火车往西班牙去。胡琴本来在老邱的行囊里,临到走,又被搁下了:“还是先搁你们这儿。等我回来再找你们取。别受潮别晒太阳,定期抹抹油,最好是生猪油。哦,要舍得用!”


明诚就把它和他35年收到的圣诞礼物——一把西班牙吉他——放在一起,时不时拿出来拉一支曲子。


这个晚上,它又被拿出来了。


那时大家都酒足饭饱,酒酣耳热之际,朋友们知道他们家有一把胡琴,就央明楼拿出来,说是让兄弟几个唱几曲,大过年的,也图个热闹。


明楼和明诚对看一眼,明诚有点不舍得,明楼笑一笑,自己去拿了。


一开始还是苏三、游龙戏凤、红娘。因为都是反串旦角,免不了一边唱一边笑,倒也很是热闹,后来不知是谁喝多了,起了个二黄慢板,却是配的《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谁知昭关有阻拦。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他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一连几天我的眉不展,夜夜何曾得安眠?

俺伍员好一似丧家犬,满腹的含冤向谁言?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这一下,就算是再烈的酒,再喧哗的气氛,也浇不去满怀的乡愁了。


他们唱这段时明楼正好离开了一下,回来见多少人都红了眼眶,他反而蹙眉,劈手夺了琴:“你们都是识字明理的人。论旧学,我十个明楼也比不上。难道今日还要我来发王导新亭之语吗!”


满座猛然沉寂了下来,只一秒光景,忽然有人说:“呔!明大教授,你戏唱得好,你来一段!”


明楼想了一下,也不推辞:“行,那就来个《单刀会》。”


他不要伴奏,先唱了《新水令》,再接《驻马听》,挤了快二十个人的客厅寂寂无声,皆是屏气凝神,听他唱至“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一句,才几乎不约而同地接了一句“好水呵!”


一时间,人人眼前浮现的,便都是故国山川那流淌不绝的英雄血了。


明楼唱完后,好一阵子大家才缓过神来,鼓掌的鼓掌,喝彩的喝彩,总算是把《文昭关》带来的失意沉重就此揭过。正在乱哄哄的当口,忽然有人敲了门,明楼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谁来,打开门一看,竟是住在楼下的邻居。


他以为是他们这么闹,邻居来抗议,没想到对方只是说:“明先生,我这儿有一封您的信,可能是邮差送错了。我出门了一周,今天检查信才发现,您看看,希望不要误您的事。”


明楼神色一凛,接过信。那字迹有点儿眼熟,更多的还是觉得陌生,看邮戳,上海来的。


他道了谢,直接在门边拆了信。是厚厚一叠八行笺,抬头一行写着:明楼爱徒。


他没再看下去,而是把信塞进外套口袋,趁着朋友们又热闹起来的当口,悄悄走进了书房。


没想到最先来的,是这一封信。


看信的时候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明楼听出是明诚的脚步声,就没回头,继续读汪芙蕖写来的信,读完一张递一张给明诚,让他也一起读。


信说长不长,但用词曲折委婉,很是动人。明楼想,就算是再厚颜无耻之人,唆使人去做汉奸,恐怕也得把话说得婉转些,再婉转些——这世上真话往往直白简短,谎话才需要反复修饰。


他们看完后对望了一眼彼此,明诚的一只手轻轻环绕着明楼的肩膀:“你在等这封信?”


“不算在等。坦白说,没想到。”


但再怎么没想到,看完信的一瞬间,明楼已经预知了接下来的命运。


他一凝神,微笑了起来:“37年后,我就一直在想,我会怎样结束静默的使命,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国。看来我还是想错了。”


明诚的目光中有些错愕:“……大哥?这……”


“明天是周日。电报局不营业。等周一,陪我去发两封电报吧。”


明诚点点头:“好。”


其实不必发电报,他就已经知道了回复的内容。


军统那边是:顺水推舟。照准。回重庆报到。


南方局那边恐怕更复杂些。但不管怎么说,回国的结局已然写定。


明楼笑着摇摇头,站起来,走到一侧的小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给明诚也倒了一杯。


“阿诚。我们要回国了。”


明诚的惊异只一秒,就恢复了沉静:“好。”


“回去之后,我们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奸了。为虎作伥,无恶不作,丧尽天良,耻于为人。”


“我知道。”


“害怕吗?”


明诚闭上眼睛,很轻地摇了一下头。又睁开,定定望着明楼,笑了:“为了最后的胜利。”


明楼无声地笑了。他把酒杯递给明诚,一口饮尽杯中酒。冰冷的液体顺着喉管落入胃中,很快灼烧起来。


他仔细细细地看着明诚,看着他年轻的面容,英俊,无畏,诚实。他是这么爱他,他也这么爱他。


这一刻明楼心中并无甚倚天斩敌的豪情,也无卧薪尝胆的决绝,他非常平静——像每一个能预知命运的人那样。


下一刻,他伸出手,抱住了明诚,那是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爱人,他的同志。


“亲爱的弟弟,那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明诚紧紧地回抱他,轻声说:“Qui si convien lasciare ogne sospetto, ogne viltà convien che qui sia morta.”


维吉尔带领但丁走进地狱,诗人对另一个诗人说,在此,汝当舍弃一切疑惧,亦须消除任何怯懦。


多年前的那个毫无征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句子,原来应在这里。


明楼放声大笑,他无所畏惧。


门的一侧,是他的同胞们的欢声笑语,窗外则是巴黎灯火通明的夜。此时此刻,欧洲公历的1939年早已来到,中国的己卯年尚未降临。


但在更遥远的东边,己卯年已然开始了。


Per me si va ne la città dolente,

per me si va ne l'etterno dolore,

per me si va tra la perduta gente.


Dante Alighieri, Inferno, Canto  III.


正文 全



谢谢大家这两周的陪伴和留言!正文部分到此为止。我休息一下写个尾声。并根据亲友的反馈和感想(aiyi he  changping)写一两个番外。

祝阅读愉快!

无限的爱献给明楼和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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