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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夜 IV 全

*

 

记挂着明诚的伤势,明楼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带回来的文件,每一份的批复比平时平均少十五个字,难得地在午夜到来前处理完了公务。

 

他回到卧室时没开灯,但一推开门,还是听见了明诚较之往常更沉重的呼吸声。明楼轻轻喊了一声“阿诚”,几乎是下一秒,明诚答应了他:“嗯?”

 

“我吵醒你了?”

 

“不关你的事。我本来就睡得很浅。”明诚翻了个身,打开床头灯,果然目光清澈,并无多少睡意,“你文件批完了?”

 

“嗯。”明楼脱掉睡袍,掀开被子睡到明诚身旁,“手脚都是凉的。吗啡还有效吗?”

 

明诚睡回被子里:“两个小时前开始有痛感了,不过这不算什么……要不然我今晚还是睡外头房间,各睡各的,省得搅了你的觉。”

 

明楼揽住他的腰,不许他动:“就这样。”

 

明诚一僵,低低笑起来:“我现在不习惯和人睡一张床了。真的。”

 

明楼也笑:“这么巧?我也是。那就都凑合一下。”

 

“大哥……”明诚的手臂上了绷带,转身不便,只好由着明楼轻而牢固地拥住自己。他央求不得,想想又说,“我觉得这样做不是共赢。”

 

“你不是经济学家,是不是共赢我说了算。”明楼不理他,“睡吧,我关灯了。”

 

话音未落,房间又暗了下来。

 

吗啡的效力在渐渐消退,但这并不是明诚辗转难眠的主因。对他来说,这点痛远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相反,疼痛能够让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让他更深入地思考。

 

早上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脑中闪回,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惊慌的、冷淡的、乃至快意的神情,军装、长衫、短打,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中国人,外国人。

 

他并不指望能通过回忆找到“犯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自问:下一次,怎么办?会在哪里?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这一次受伤的是自己,下一次如何能确保不是明楼?

 

忽然,他的肩被轻轻一点。

 

同时响起的是明楼的声音:“快睡觉。”

 

明诚下意识地闭眼,片刻后意识到这无疑是自欺,还无法欺人。他又在黑暗里睁开眼睛,轻声开了口:“太热了,像一床被子。我睡不着。”

 

明楼在他身后轻笑:“哪里有我这么好的被子?”

 

明诚很艰难地翻了个身,转向明楼。他看不见明楼的脸,只能凭借呼吸声和拥抱的姿势判断他的距离:“好在哪里?”

 

明楼思考一下:“暖和。”

 

明诚正要撇嘴,可这时明楼又开口了:“阿诚,你在想什么?”

 

明诚一抬头,鼻梁磕在明楼的下巴上。他摸摸鼻子,回答:“很多事。”

 

“不要满脑子血腥念头。好好睡觉。”

 

“大哥,我已经不是十三岁了。”他轻声嘀咕。

 

“十三岁的你可比现在省心多了。”

 

明诚有点恼火地又要翻回去,可明楼没让他,反而把人拖近些,在他耳边说:“睡吧,这是允许的。”

 

“我睡了,那你呢?”

 

总要有一个人醒着。

 

“下午何秘书煮的咖啡太浓。”

 

明诚懒得分辨明楼这句话的真假——只要明楼愿意,真话和假话在他这里毫无分界——既然明楼不打算睡,自己也无睡意,那么此时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件了。

 

“我一直在想……”一个极短的犹豫后,明诚开口了,“我总是会想,如果错了,怎么办?”

 

这是一个含糊的句子,“对”和“错”的指代皆不分明。但明诚相信,明楼听懂了。明楼总是懂他。

 

“就像今天?”

 

“嗯。”

 

“今天他没做错什么。以他的能力,已经做到最好。只是差了一点运气。”明楼无声地一笑,“如果今天下手的是你,已经成功了。”

 

明诚亦沉默:“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做这样动静大、收效却小的事。”

 

“对,不到万不得已。对我们来说,选择很多,可对今天的这个人,他并没有选择。没人教他,他没有后路,只有这一次,连试错都没有。”

 

听到这里,明诚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正在硬生生地拉扯着他的肺和胃。

 

明楼和明诚可以坦诚地谈及彼此的第一个情人,却会心照不宣地避开手上的第一条人命。对他们而言,但凡讨论无意义,那么最好不要谈及。

 

可是很多时候,意义的有无本身就是一条并不分明的界线。

 

明楼又说:“可以想。我也会想,一旦动手,不要犹豫就行。”

 

尽管明诚是这么做的,听到明楼这么说之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下去:“你从不犹豫吗?”

 

明楼笑了:“恰恰相反,我总是犹豫。阿诚,我是个非常胆小的人。”

 

“那天底下像你一样胆小的人可能不多。”

 

明楼继续笑,摸摸他的头发:“希望如此。”

 

明诚也笑了。在黑暗中,明楼的呼吸声都是甜美的。他听了一会儿明楼的呼吸,放任自己在他的双臂中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手臂的伤处有着尖锐的疼痛,却一点也不难以忍受。

 

他无意去问明楼是否犯过错,这毫无意义;也不去问他曾在何等情境下犹豫,覆水已然难收;他想了很久,久到差点以为明楼睡着了,才慢慢地再次开口:“明楼,你觉得现在的自己,是什么人?”

 

这对明楼而言,大概是个新奇的问题。所以他认真思索了片刻,回答:“军人。”

 

极轻的两个字,然而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接着明楼问明诚:“阿诚,你觉得对军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明诚的回答亦很简洁:“命令。”

 

明楼又笑了。明诚便去追问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胜利。”

 

他一怔,接着反应过来这两个字并非只回答了一个问题,然而这两个字又太重,足有千钧。明诚不知道别人眼里的“胜利”是什么颜色的,但在他这里,她是暗的,沉的,没有光,也看不见尽头。

 

他便轻轻叹了口气:“军人。”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Alea iacta est.”

 

听到明楼的低语,明诚惊觉越来自己在无意识之下,问出了心里的句子。而明楼也再一次地回答了他。

 

他们不是掷下骰子的恺撒,也不是破釜沉舟的项王,硬要说起来,倒不如说是被掷出的那粒骰子和被凿穿的舟只。像他们这样的人,太多太多,四万万同胞,在这样的时刻里,谁都可以是骰子和舟只,是国难中的一捆薪柴,是苦痛前的一只牺牲。倘若说有什么不同,或许是有的人没想明白就去做了,另一些人想明白了,往后退了一步,但他们,想明白了,还是去了。

 

上海的明家大少爷,在大姐死去的那一天,也死了。巴黎的明教授,何尝不是往昔的欧陆旧梦。新政 府的明长官,是披着人皮的狗,拿着招魂幡,冷冷地见证着一桩又一桩的死亡。毒蛇是谁?眼镜蛇又是谁?“明楼”二字,恐怕也是随时可以舍弃的了。

 

此时此地,吾国吾民,可以没有明楼,也可以没有明诚,但不能没有军人,没有战士。什么是战士?九千里山河尚未洒尽的血,十万男儿不曾燃尽的灰。

 

那他们就去做这样的人。

 

明诚便想起来,明楼刚到索邦时,他们两个人一起去上拉丁语的课。老师为他们选了许多的阅读材料,从古罗马到中世纪的名作都有,因为学校的背景,神学的篇章特别多,无论是他还是明楼,都不耐烦看。他自己更愿意对着字典找化学和医学相关的词汇查阅,明楼翻得最多的是《高卢战记》,还有西塞罗和普林尼。

 

同年的夏日,他们去维也纳渡假,欧洲的夏季白昼很长,七八点了,天还亮着,他们并肩坐在酒店阳台的栏杆上,喝着从法国带过去的阿尔萨斯产的白酒。两个人都有点醉了,明楼给明诚讲恺撒带兵跨过卢比孔河的故事——在共和 国时期,将领结束征战进入罗马之前,所有兵士必须在卢比孔河畔卸甲。谁带着军队渡河,谁就是罗马的公敌。一个罗马公民,在河的一岸是军人,一旦跨过这条河,就是孩子的父亲、父母的儿子、和妻子的丈夫。

 

可恺撒带着不解甲的士兵过了河,去征讨他昔日的旧友,去取得至高的权力,和最后的胜利。

 

当明诚听完这个故事后,就说想去看看这条河。

 

“那条河早就消失了,找不到了。”明诚回忆起了明楼当时的回答。

 

如果不是明楼那句轻声的回答,明诚恐怕再难想起那个维也纳的傍晚。也许应该把一切归于吗啡。毕竟这么多年了,太多旧事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记忆的最深处。

 

他没有再想下去,转而握了握明楼的手,从记忆深处翻出另一个句子来。

 

“Ceterum censeo Carthaginem esse delendam.”

 

拉丁语也好,罗马也好,法国,索邦,此时都是天边之物,不可望,亦不可及。明诚说完后,明楼许久没有作声,明诚以为自己记错了,这时,明楼搂了搂他,笑声闷闷的,在这夜色中仿佛有回音:“这下倒像二十三岁了,拉丁语居然还没忘光。”

 

明诚也笑了,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摸到明楼的眼睛,在上面落下一个潮湿的吻:“彼此彼此。”

 

他们没有再聊下去,就这么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慢慢睡着了。

 

明诚允许自己睡一个踏实觉,没有犹豫,没有反思,甚至没有警惕。

 

然后,他甚至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里有明楼。

 

那是一个清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放眼望去,是高至腰间的蒿草。而耳边则是鸟声、风声、还有水流声。

 

明楼就说,我们先找到水,沿着水走,下流一定有人家。

 

他们便手牵着手,分开蒿草向着水流声走去。

 

一条河流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那河面宽阔,水面上金光一片。

 

明诚停下脚步,想问,怎么办?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明楼已经走进了河水里,如同走进熔金之中。

 

他看着明楼的背影,挺拔如山峦,如松树,着了迷,也跟上前去,顾不得脱鞋,便踏进了那条巨大的河流。

 

清凉的水漫到腰际的瞬间,明诚忽然明白了,这是他们的卢比孔河。

 

他们必将到河的另一岸去。


一点梗,FYI:

Alea iacta est,骰子已经掷出。

Ceterum censeo Carthaginem esse delendam,迦太基必将倾覆。

两个都是罗马的典故。

Rubicon是一条很窄很窄的河,以前被视为高卢和罗马的分界线。传统上罗马将领回罗马时,不允许带军团过河。士兵也需要(象征意义地)解甲。第一个违反这个规定的人是恺撒。

文中仅仅是一个比喻,对罗马内战有兴趣的话有太多书可以看了,我就不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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