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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的故事 (七)

联大散会后,连轴转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满溢于心的喜悦则可以洗去一切疲劳。作为庆祝,在启程回国前,乔老爷给团里的大家放了假,规矩是结伴行动,不落单,不去违反组织纪律的地方,天黑前必须回到驻地。团员里的年轻人不多,有些人顾虑大,宁可留在驻地加班、整理文件甚至睡觉,就是不离开酒店;但也有人想得开,大着胆子拉上个同伴,去看曼哈顿的街景。外访的津贴还在呢,谁没有个父母家人,总要带一点什么回去吧。

 

维夏比大部队到得早,不少人想约上他,指望他带个路,做个伴,可他都拒绝了。

 

倒不是他胆小,而是想起上一次在楼伯伯家做客,留宿一晚第二天离开时,楼伯伯同他说,等你这次的工作结束,要走了,一定要和我们说,再来家里做一次客。当时的维夏不敢答应自己完全做不了主的事,只支吾着说,有空一定来看两位伯伯。而现在得了假,他思前想后,一咬牙,给乔老爷打报告,说这想单独行动,去看父亲的老朋友。

 

这报告自己都打得心虚,绞尽脑汁把楼景明的职务写上,本来还想多写一句是爱国华侨,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之类,一想其实对方根本没交过底,全然看不出政治立场和态度,而程伯伯则是商人,更无甚可写,他做好了被驳回并挨批的准备,可没想到的是,硬着头皮交上去的报告居然批准了。

 

不仅批准,团里的领导还把他叫去房间谈了个话,表明楼景明先生确是爱国华侨,多年来对我国的独立解放事业均有支持,是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的爱国友好人士,我党的老朋友,也是联合国系统内的亲华派,在我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一事上,做了不少工作,故特允许明维夏同志代表组织前去探望。

 

这一定性,维夏也不知道为什么,欢喜得牙齿都在隐隐约约地打颤,后面强调的纪律什么的统统没听进去。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和领导告了别,忽然又被叫住了。

 

见领导若有所思,维夏心里一惊,以为是之前在外留宿的事被同事上报了。没想到对方只是说:“去之前记得找老程领一个礼品带着去。外事无小事,不要空着手去。”

 

维夏出门后赶快给明楼打电话,电话是明诚接的。听说维夏请到了假,明诚也很高兴,说要和他楼伯伯商量一下,等一下再给他打过来。

 

维夏就在电话机前头等。没一会儿电话回来了,这次说话的人换成了明楼,问他半个小时够不够准备。他们半个小时后在酒店外头来接他。

 

维夏连声说不用了。明楼在电话那头说:“别浪费时间了。就这么定了。我们把车子停在对街。”

 

放下电话后维夏赶快去负责外事礼品的同事那里领礼物,然后回房间换上访客的西装,下到酒店大厅时早了有十分钟,可一出酒店大门,才发现车子已经到了。明诚摇下车窗,摘下墨镜笑着对他招手。维夏也笑了,朝他们走过去。

 

维夏原以为这次又是去楼伯伯在中央公园边上的家里做客,谁知道上了车后,程伯伯说:“今天天气好,你又只有大半个白天,我们去兜兜风。”

 

于是一整个白天,明楼和明诚带维夏做了一回最最俗气的游客,爬帝国大厦,坐游船看自由女神,又开车过河,隔河眺望曼哈顿那林立的摩天大厦。秋日下午的太阳很好,他们在河边喝咖啡吃贝果,面包渣喂给了海鸥,维夏还躺在草地上睡了个午觉。在上城吃完非常丰盛的午饭,明诚真的带他去看百老汇看电影——那部电影是维夏很多年来唯一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很多年后他还记得电影的名字,French Connection。

 

对于这样热情的款待,维夏感动之余,甚至有些惶恐,不知道所承何情,甚至无法开口相询。从电影院出来后,明诚问要不要去中央公园散个步,他准备了照相机,即时成相,可以留一张影回去做个纪念。

 

维夏点点头,又摇头:“只有我就算了。但我想和你们合一张影,回去带给爸爸看。”

 

明楼和明诚望一眼彼此,明楼笑着也摇了摇头:“这会给你找麻烦,对吗?”

 

他说得很温和,但语气中并没任何询问的意味。维夏一怔,蓦地有些眼热,他看着他们的笑脸,轻声答:“没关系。留在你们这儿就行。”

 

可明楼还是摇头:“我其实不太喜欢照相。”

 

维夏惊讶地问:“为什么?”

 

“老了。照相不好看。”

 

维夏正要反驳,却看见明诚微笑着看了一眼明楼,话却是对维夏说的:“他瞎讲,是不是?”

 

维夏特别老实地点头:“一点也不老……很好看的。”

 

明诚笑起来,明楼一怔,也笑了。

 

但明楼就是不肯照相,明诚对此也不积极,到头来三个人到底还是没一张合影。

 

和他们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眼看着规定的时间就要到了,维夏还有件大事没办,这时也顾不得礼貌,只能说出来了:“那个,两位伯伯,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出来一趟,总要给家里买点东西……您看,是不是能带我一趟百货公司,我给我爸和嘉卉挑点礼物。”

 

明楼就问他:“想买点什么?”

 

维夏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不知道,看买得起什么吧。”

 

明楼还是问:“那就现在想想。”

 

他其实想过给父亲买一块手表——自己现在的这块瑞士表就是父亲的,据说是他抗战中牺牲了的老师留下的纪念品,意义非凡。但等他到了美国,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维夏又想了想:“我爸腿怕冷,北京的冬天风大,下雪后胡同里结冰不好走,我想给他买双鞋,再配个手套围巾。暖和点的。”

 

说完他去掏口袋,坦然而平静地说:“不过我的出国补贴都在这里了,也不知道能买到什么样的。要是还有余钱,想给嘉卉买只钢笔。”

 

明诚瞬间流露出微微自责的神色:“我把鞋给忘了。”

 

明楼轻轻拍了一下明诚的后背,又去问维夏:“那你自己呢?”

 

维夏笑:“我什么都不缺啊。”

 

明楼笑着瞪他:“我看你缺心眼。”

 

说完,他从车子的后备厢里面拎出好几个袋子,又问维夏:“行李箱能装下吗?不能我们再去买一个,反正还要买鞋的。”

 

维夏傻眼了:“不不不,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楼伯伯,这……这真的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这太叫你们破费了。我要是带回去,我爸要说我的。”维夏真挚地推却,“你们已经这样热情地招待我了,我已经过意不去了。绝对不可以……程伯伯,您说一句话呀。”他不知道如何推却,很快汗都沁上了鼻尖,只好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明诚求救。

 

明诚却说:“都是我买的。他负责挑挑样子而已。快点看看还缺什么,我们现在去买,时间不多了。”

 

“……”

 

但在车边推让着实不好看。维夏只好先接下来,然后钻进了车。

 

上车后明楼叮嘱明诚往Barneys去。车子开动之后,维夏又一次看向明楼,终于说:“楼伯伯,这些东西,我真的不能收。我知道一定合适,但我不能收。”

 

他一咬牙,还是说了:“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些东西,我要是带回去了,就真的麻烦了……”

 

他实在不能说得再直白。可没想到的是,明楼听完只是平淡地一点头:“我知道。”

 

“您恐怕不知道……”

 

明楼一挥手,慢条斯林地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你挑些小件的,不起眼的。手套围巾我们都买好了,和你现在用的颜色一样。你爸爸喜欢用皮手套,防水,手指也不拘束,给他带回去。等下我们到了百货公司,你找个更衣间,把身上的衬衣换下来,西装也是,外套一披全遮住了。另几件衬衣你带走,你现在这个包能塞下。衬衣看不出来,能全带走就带走,带不走也是一样,把旧的留下来。钢笔你和嘉卉一人一只,是程伯伯和我送给你们的礼物。你们长大了,都是读书人,是要有一只笔。这笔不扎眼,日常可以拿来用。将来嘉卉如果还想着考大学,就带它去,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还有。”明楼顿了一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表,“我看见你的表——你知道它的来历吗?不管知道不知道,你要好好用它。你爸爸以前一直喜欢表,也不晓得他现在手上还有没有能用的了。这只表你塞口袋里,不要给别人看见,带回去,收好,万一将来有什么事,送给懂行的人,说不定能派得上一点用处。”

 

维夏真的是呆住了,喉咙里像是堵了棉花,怔怔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明诚这时插进话来:“要到了。维夏,你爸爸鞋码变了没有?还是43?”

 

“42……”维夏呆呆地、下意识地答。

 

“你能不能穿这个码?”

 

“……能。”

 

时间紧,明诚找地方停车,让明楼带维夏直接去买鞋。维夏从不知道天底下的鞋子竟有这么多的式样和种类,更被满屋子的香水气味呛得连打喷嚏。他挑花了眼,而自己的英文词汇在这里几乎派不上用场,到后来,还是明楼拿的主意。

 

东西挑好了他要去付钱。明诚一把拦住他,这时维夏才发觉,自己一个年富力强的大小伙子,居然没有办法从他手里挣脱开来。他着了急,可所有的力量都像泥牛入海一样,在明诚面前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他无法,只能近于央求地看着他,轻轻地冲他喊:“程伯伯……”

 

“傻小子,别犟,快去把衣服和鞋子换上。”明诚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和你爸爸,远在还没有你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是同气连枝一般的。这个词你知道吗?”

 

他又轻轻地,轻轻地把那四个字在维夏耳畔重复了一次。

 

没有任何道理的,维夏的眼眶红了。

 

回酒店的路上,三个人都很静,和几个小时起那说不完的话的热络情形大不相同。新衣服异常合身,量体定制不过如此。维夏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明楼交给他的手表被捂得很热,仿佛有一粒小小的炭,正在一跳一跳地烫着他的手心。

 

维夏心乱如麻,太多的话想问,又都问不出口。他们是什么人?是父亲的什么人?是我的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从未听家人提过一个字?

 

眼看着街景又熟悉起来了,维夏知道再不问,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他动了动,正要开口,不想明楼又抢了个先——好像有什么特异功能似的,总能在别人要说话之前把话头先拿过来——他还是对着维夏一笑,但这次语气里就是商量的成分居多了,绝无先前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维夏,还有个东西,想让你带回去。”

 

“带给谁?”维夏定定迎向明楼看过去,声音和表情都绷得紧紧的。

 

明楼还是笑,等明诚停好车,才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递给维夏。

 

维夏没接。

 

明楼就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只是一张照片。

 

“给你爸爸看一眼。然后他知道怎么处理。”

 

维夏看看照片,又看看眼前人。正是他们的合影,小小一张彩照,应该是近照。

 

明楼看出了他的疑惑,说:“昨天才照的。和他多年不见了,这次就请你做一回鸿雁吧。”

 

照片背面没有任何字迹,维夏想想,问明楼:“你们有什么书信吗?给我爸的,或是给国内其他你们的朋友的。我……我可以带回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明楼和明诚都摇头:“就这个。”

 

维夏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西装的内口袋里,然后再一次看向微笑着等他先告别的两个人:“一定带回去。”

 

“好孩子。”明楼给他一个赞许的笑,“那把这个也带回去。”

 

他们一人给了他一个拥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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