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我打鸡血了。诸位节日快乐!
…………
明台发现哥哥们都变了。
大哥自不必说。自从31年他去了一趟北京回来,明台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某一次他和大姐提到自己的这个感觉,大姐却说,这就对了,等你长大了,挑起家里的担子,自然也会更成熟稳重,知道进退。
明台内心深处一直没被这个说法说服——他从不羞于承认自己对大哥的敬畏,但敬畏归敬畏,在那场北方之旅之前,他从未在明楼身上感觉到那种冰冷的锐意,又孤独,又骄傲,却明亮。
可这次在巴黎再会之后,明台发现,那锐意依然在,孤独和骄傲也还在,唯独明亮感消失了。
但更大的变化发生在明诚身上。
如果是明楼的变化发生在气质上,明诚的变化则体现在行动上:他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到了后来,索性搬离了日耳曼大道的公寓,跑去14区的大学城住宿舍,基本只有周末才回来一趟,和大哥幼弟聚在一起吃顿饭。而很多时候,他连这一周一次的聚餐都错过了。
那个时候明台正跟着明楼专门为他请的家教天天在家恶补法语和其他科目——明楼希望他能尽快适应法国的教育制度,最好能考上路易大帝或是亨利四世,也好教忍痛送小弟出国的大姐安心。正是因为天天“在家”,明台对于明诚的“不在家”也就格外敏感。终于有一天,在明诚又一次缺席家庭聚会后,明台忍不住问明楼:“阿诚哥怎么老不回家啊?你们吵架了?”
“你觉得呢?”
“你们从来不吵架……那……”小少爷犹豫了一下,冒死发问,“大哥你训他了?”
明楼一笑:“我骂他干什么?他又不是你,没什么值得骂的地方。”
接连两个问题都被大哥否定后,明台灵机一动:“哦,我知道了!那不会是阿诚哥谈恋爱了吧!”
明楼从报纸里抬起眼:“哦?为什么这么说?”
明台回想起最近的几次见面,明诚瘦了,但是气色很好,精神饱满,尤其是眼中一直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芒,要让他明台来判断,这必然就是恋爱的表现了。
“真的。大哥,你想想阿诚哥最近的表现啊,特别是神情,是不是和你刚回上海那阵子,曼春姐看你的样子很像?”明台两相对照,越发笃定起来。
“说阿诚就说阿诚,扯别人做什么。”明楼斜他一眼,“是就是吧。阿诚也这个年纪了,谈恋爱也正常。”
“……哼,阿诚哥真不够意思,谈恋爱了也不告诉我。”明台见大哥也这么说,反而有些不高兴了。
见状,明楼又笑了一下:“小少爷才是我们家的一家之主,事事都要先通禀你才是。”
明台只觉得这句话刺得后背都凉了一下,耸耸肩膀,不敢再说话了。
他在明楼面前不敢放肆,但在明诚那里,又是另一回事了。等再一次见到明诚,没说到几句话,明台立刻就缠着他坏笑起来:“阿诚哥!你有问题!快老实交待!”
明诚一把打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问题?什么交待?”
“我和大哥都觉得,你肯定是谈恋爱了。”
明诚先是一怔,继而哑然失笑:“我说小少爷,你这脑袋瓜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些什么啊。到底有没有在好好读书?你告诉我,是不是大哥最近忙,没管你,你皮痒了?”
见他反驳,明台只觉得这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扯开嗓子叫明楼:“大哥!大哥!阿诚哥回来了!我问他上次我们谈到的事,他不认呢!”
叫了几句明楼终于从书房里出来了,说:“鬼哭狼嚎地喊什么?”
他一开口,前一秒还在上窜下跳的明台登时安静下来,他看看明楼,又看看明诚,觉得有点不甘心:“大哥!你真的偏心!我就问问阿诚哥他是不是谈恋爱,你怎么说起我来了?”
明诚听他在明楼面前也这么闹,无奈地摇摇头:“我的小少爷,你别胡说八道了。”
“大哥,你看,他在你面前也不认。阿诚哥,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啊。不要不好意思嘛。”
明楼看一眼明诚,就问:“你谈恋爱了?”
“没有。”明诚望着明楼,轻声回答。
明楼点头,又看向明台:“你听见了?阿诚说没有。”
“大哥……”
明楼没理他,继续对明诚说:“大学生活是有趣。但这里是你的家,不要忘记家里人。学校宿舍住得这么舒服?”
这下喊“大哥”的人换成了明诚,和明台那不服气的语气不同,明诚的语气里,依稀有一点哀求他就此打住的意味。明楼在心里笑了笑,没有接任何人的话,而是说:“行了,既然你也回来了,那我们可以出门了。我在Maxim's订了位子,现在出门正好。你们两个都别闹了,换衣服去。”
明台听说要去美心,欢呼了一声就立刻跑回了房间;明诚却站着没动,而是看着明楼,片刻后轻声说:“大哥,反正是家庭聚餐,就在家里吃吧?”
明楼一挑眉:“那谁做饭?”
明诚犹豫了一下:“我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做得不好。”
“那等你做好了再提这个建议。”明楼深深看他一眼,“阿诚,你需要和我谈谈吗?”
明诚轻轻咬了一下下嘴唇:“……大哥您想和我谈什么?”
“我在问你。”明楼看着他,神色宁静。
“没有。”
明楼点点头:“好。随便你。去换衣服吧。”
“知道了。”
那个周末明诚没有回宿舍,整个晚上都在和明楼一起考了明台的功课,没什么意外地把小少爷直接考趴下了。等明台没精打采地去睡觉后,他们又分了一瓶酒,这才各自道了晚安。
明诚知道明楼也许一直在等他先开口说些什么,正如他知道也许明楼已经知道了一切,只是在等待他说出来。从小到大,他们是这样的默契而投缘,没有血缘,却亲密无间。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这并非畏惧,也不是抵触,而是清楚现在的自己也没有拿定主意——他活到如今,不长的生命中一直充满了对立,贫穷与富贵,怜爱与憎恨,劳动与享乐,中国与外国,朋友与敌人,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这些东西撕裂了他,也造就了他。
他劳动,他阅读,他观察,参与讨论,投身争辩,为新的信仰奔走呼告,竭尽所能。但这些似乎都不足以让他做出最后的选择。明诚不知道,他是否终将挣脱开那些锁链,唯一值得明确的是,新的世界尚未到来。
但什么是新的世界呢?
他问过他的同志,老师,许许多多不同阶级不同年龄不同国家的人,每个人的答案一致又分歧;其实就算他扪心自问,也无法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
在过去的若干个月里,明诚不止一次地想问明楼,问他的新世界是什么。他是他的导师,他的兄长,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真真切切地给了他一个崭新的世界。
也许就是太想知道明楼的答案,明诚反而无法问了。
尽管他刻意地不去提起,但世上的事自有其因果法则。被隐瞒的必将坦白,被深藏的也终会重现天日。没过多久,明诚这段时间究竟做了些什么,以一种意外的方式被明楼得知了。
感觉到棒子打在他胳膊和背上时,明诚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疼痛,而是恐惧——童年的回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异国他乡登场,并恶狠狠地击中了他。
这点痛其实并不算什么,但他的肢体难以自控地开始痉挛。胃急剧地翻滚了起来,明诚几乎立刻吐了。
一起参与和支援罢工的同志被他的反应吓坏了,好在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他这才没有倒地,避免了一场可能被后退的人群践踏的惨剧。
1932年,欧洲受大洋对岸的大萧条波及,巴黎的工人罢工此起彼伏。
这并不是明诚第一次参与产业工人罢工,却是他第一次遭到暴力驱除,也是第一次目睹罢工的失败。
他在他的同志们的掩护下撤离现场,明诚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也许是自己的,也许是别人的,但不管是谁的,这些血都是真切的,曾经属于一个个鲜活的人。明诚痛不可抑,更怒不可抑。
但无论是痛是怒,这失败和鲜血都是真实的。可以褪色,永不消失。
为了避免追捕,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四散,无论是否带伤,都单独行动。明诚原本打算回到两个街区外的一个法共活动小组的联络点,可走着走着,他发现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好在他对拉丁区已经很熟悉,知道哪些街道入夜之后人烟稀少,又有哪些黑灯瞎火,可以遮蔽他衣服上的血迹。
他慢慢地走着,像一条负伤的狗,伤痕累累,气喘吁吁。巴黎的夏天常有急雨,这个夜晚也是如此,被淋湿之后明诚想的是,太好了,这样血迹就能被冲掉了。
在明诚的记忆里,这其实并不是一条很长的路,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他走了这么久也没有到。更糟糕的是,走着走着,他眼前不再是巴黎左岸那弯弯曲曲的街巷,他就这么回到了上海的弄堂,老虎灶的烟气有点呛鼻,他咳嗽了起来。
明诚用力地抹掉脸上的雨水,可没有用,眼前那个小小的,步履踉跄的背影反而益发清晰起来。
他终于走到街口。马路上一时看不到其他行人,明诚靠着路灯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明诚理智上觉得不会太久,因为自己都还没有恢复哪怕一点点的力气——一把伞遮住了他。
映入眼帘的是考究的皮鞋和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长裤,明诚费力抬起头,想道谢:“谢谢您,先生……”
在伞下的明楼的面孔,白得像一轮月亮。
一个莫名的句子在他脑中闪过。这是他和明楼一起读过的一个剧本里的一句:月色多么怪异。你会认为这就像一个死去的女人,伸手找 寻她的裹尸布。
可是没有月亮,也没有裹尸布,有的只是明楼。
明诚觉得自己笑了:“嗨,大哥。”
…………
再醒过来时,明诚知道自己回了家。
这是家里才有的味道。
他浑身都痛,眼睛酸涩,胸腹气潮翻滚,从太阳穴到手指,每一根筋络都在和他过不去。
明诚咬咬牙,向有光的一侧转过脸。
明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膝上搭着一本书,也正看着他。
他的目光非常平静,并无一丝愤怒和恼火,反而是明诚没法和这样的他对视,只能仓促地闭起了眼,嗓子里像被石头堵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后声音响起:“还能动吗?我得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明诚微微一颤,又睁开了眼:“……大哥。”
明楼显然把这句话当作了“可以”。他再没有问第二次,起身拿来了绷带和酒精,然后扶起了明诚,开始为他上药。
明诚沉默无语地注视着同样沉默无语的明楼,感觉到他的手拂过自己伤痕累累的皮肤,一点点地清理伤痕,洗掉淤血,上药,再覆上绷带。异常熟练,异常轻柔。
明诚觉得明楼的气味正笼罩着自己,那是墨水、香烟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很温和,又在最深处有一点辛辣,此刻它正和酒精那刺鼻的味道交织着,让明诚的视线都有些扭曲起来,连带着,还将时光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循环、重叠。明诚不知道这一刻的明楼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至少自己是无法忘记的。更年轻的明楼,还小的自己。若说往昔和眼前还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当年的明楼绝不会这样熟练地给伤口上药。
时光到底是以他们都无法察觉的方式改变了他们。
“……小东西呢?”很久以后,明诚才意识到这个嘶哑虚弱的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楼的声音,平静有力,像晴天的大海:“交了新朋友,约他去郊外家里渡周末。”
“都交到这么投缘的朋友了。”明诚有些恍惚,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
“嗯。真快。”
说完这几句后,房间里又沉寂了下来。直到明楼为他处理好伤口,两个人都再没有说一句话。
明诚没有问明楼是在哪里学来这样的包扎技术,正如明楼没有询问他伤口的来源。包扎完毕后明楼问他绷带会不会觉得太紧,明诚摇摇头,告诉他,正好。
“那就好。今天先不要洗澡了,怕感染。”
“谢谢大哥。”
“我看你外套上有呕吐的痕迹,想吃点东西吗?”
明诚摇头:“……有点想喝水。”
明楼就把已经放在床边的水杯递给他。
“骨头没事,只是外伤。”
“嗯。”
“痛得厉害告诉我。我给你阿司匹林。”
“我没事。”
“行。”明楼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床边站了起来,“那就好好睡一觉。不舒服叫我。”
说完,他走到了房间另一角的沙发旁。明诚这才发现,原来明楼早就在上面放了枕头和毯子。
明诚从未像眼下这样渴望明楼能对他再说一句“阿诚,你需要和我谈谈吗”,只要一个暗示,任何一句话,一个眼神,他都会说出一切,一切的思考与探索,一切的愤怒与挣扎,一切的一切。
因为,那是明楼啊。
他长久地看着明楼,因为渴望而微微颤抖。可明楼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转过头来,他关掉灯,在黑暗中道了一句晚安。
第二天明诚醒来后明楼已经去学校了。餐桌上留好了早餐,还有当天的报纸,在一个不重要的版面的不起眼的角落,报道着某纺织厂工人暴力罢工的消息。
明诚面无表情地看完报纸,吃掉早饭,把一切收拾妥当后,一瘸一拐地离开家,向党支部汇报安全去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再没有提及这件事情,仿佛那个雨夜从不曾存在过。明诚在暑假开始前还是维持着每个周末回去一次的频率,直到暑假开始,学生公寓的租期结束,才搬回了家。
不同于大学生,明楼没有明确的寒暑假,所以哪怕明诚搬回家,两个人大多时候也还是只有早晚才见上一面。那个雨夜似乎成了一个心结,明台在场的时候还好,只要两个人独处,交谈就变得非常稀少。
暑假开始不久明台跟他的本地朋友去南部渡假,明楼则跟着系里的老师和同学去了一趟德国,只留下明诚一个人看家。
受伤和挫折并没有击退明诚,反而让他更加坚强。他还是照常参加集会,去听演讲,与同志们共同劳动。有那么一天,他一觉醒来,忽然觉得他或许可以主动去找明楼告诉他自己是个共产党了。然后两个人可以坐在一起,讨论阶级和革命,资本与剥削,就像当初的他们讨论诗歌和曲赋,讨论但丁和伏尔泰那样。
他开始热切地期待明楼从德国回来的那一天。
可是还没等到明楼回来,明诚忽然收到党支部的通知,说接到共产国际的相关文件和通知,有一名来自中国的共产党员已经在巴黎正式展开工作。为了更好地帮助他,法国共产党将委派明诚与他取得联系,并协助他工作。
负责此事的同事没有告诉明诚将与他见面的同志的姓名,只告知了对方的代号,以及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接头方式。听到代号的时候明诚还开了个玩笑,问:“既然叫眼镜蛇,那一定戴很厚的眼镜吧?”
但在拿到见面时需要互相验证的道具后,明诚收起了笑容。
1932年8月的一个下午,明诚沿着圣日耳曼大道向西,走向同一条街上的双叟咖啡馆。他的裤子口袋里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他即将凭这个,与远道而来的同志兼同胞相认,成为他的助手,一起为他们千万里外的祖国工作。
因为紧张和期待,明诚的步伐很快,本来就不长的一段路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到了。他知道他这紧张和期待并非仅仅因为那位即将见到的新同志,而是他内心深处隐约知道自己将见到什么人,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它真的发生。
但他无法等待,颤栗感推动着他推开咖啡馆的大门。
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明诚看见一个背影,他的面前摊着一本书。
他蓦地镇定了下来,实则眩晕和狂喜像飓风过境般袭击了他。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虚幻的,也没有比眼前更真实的。明诚走上前,掏出那张书页,它来自1927年7月北京书局出版的《野草》,而这一页印着的文章,叫《墓碣文》。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日,他还背过这篇文章,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每一个字。
听到脚步声,他亲爱的同志转过身,对他微笑:“‘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明诚同志,下午好。”
本篇完
我尽可能地贴了原作者提到的两个人分别入党的梗。但是在巴黎腥风血雨我实在不太写得出来(脑洞太贫乏了)。20年代后至纳粹占领巴黎前,法共一直是一个合法的政党,而法国也一直是一个偏左的国家。之前和朋友讨论的时候,大家还在惊叹,法国这么左的一个国家,居然没有赤化,可见历史也是很神奇的。
不过反正已经和作者的时间线有这么大的偏差,那就这样吧……
对手指,没写老大介绍阿诚入党略有一点遗憾。但是转念一想也没关系,太多人因为不一样的缘故走上共产主义的道路,很多人离开,更多人加入进来。所有信仰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