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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 别日何易 之 剑桥(终)

 


明诚的面孔就这样和其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同胞们的面孔在明楼的眼前重合了。明楼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的激动乃至忿忿,只是轻轻牵起嘴角,拉过明诚的一只手,一笔一画地写下“维持静默”四个字,再把他的手捏成拳头,拍了一拍,才收回手,平静地说:“这是我收到的命令。也是我对你的命令。阿诚,很多时候忍耐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需要格外的毅力和心志。但惟有学会忍耐,当属于你的使命真正到来的一天,你才能胜任。不要害怕忍耐、更不要害怕等待,学会享受它们,将来你会发现,它们终会帮助你战胜懦弱、恐惧甚至屈辱……直到胜利来临。你问过我做这一行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现在我把我的答案给你。”


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他们先是主仆,又做了兄弟,成为朋友,情人,志同道合的同志,也是上下级,终有一日,要回到故国的土地上,成为并肩战斗的战友。


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们都需要维持静默,学会忍耐。


明诚听完后垂下眼,静默如雕塑。明楼以为他在沉思,却不想他毫无征兆地抬起眼,笑了:”明楼,我爱你。” 


这不是明楼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句子,但无论何时听见,都无法不让他心底最深的角落随着这三个字奇异地颤抖起来。又一次的,明诚的面容在明楼眼前有了变化,那是一个更年轻的他,也是一个夏日,并非这凄风苦雨的岛国,而是在更东边,普希金曾经热情歌颂过的城市,仿佛无穷无尽的白夜景象中,他们并肩走在涅瓦河畔,明诚也是笑着说出一样的句子。


那时他的眼中藏着恐惧和孤注一掷,而现在,它们都消失了。


明楼合起眼,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嘴角的笑意被小心地收藏和赠予:“我知道。”


听到这句话后,明诚拿起刀叉,收好笑,短短几秒后,又换回了若无其事的神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回去之后,向大使道歉,我愿意去德国。”


“不必了。”


“嗯?”


“我收到消息,南京已经和莫斯科取得了联系。正在商谈结盟。伍豪他们几个月前,也已经和南京秘密展开了谈判……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接到调任苏联的命令,也像和这次拒绝德国一样,再拒绝一次。”


“知道了。”明诚回答完,猛然回味过来到明楼这番话说的究竟是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明楼,“第二次……合作?”


“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惟有抛弃前嫌,一致对外,才是救国的正道。东北沦陷,华北沦陷,华东……”华东是家乡所在,亲人所在,明楼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再不去打日本人,再去围剿共产党,蒋公就算恨共产主义如有不共戴天之仇,也是断不想再来一次双十二的。”


明楼说得平静,仿佛此次谈论的,不过是今夜是否再有一场急雨。明诚听罢,沉吟着说:“我不信他们会真心联苏联共。大革命的血债,还没有清偿呢。”


“眼下还说什么真心。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在时局面前,恐怕也不是当务之急了。但凡是有一点骨气的中国人,谁能坐视国土沦丧?蒋公是不怕我们堆成的尸山血海,但亡国之耻,恐怕即便他和他的同党们,也是没有脸面领受的。难道真要等日本人打到南京城下,才肯一致对外么?”


“大哥……你联系过大姐没有?”


明楼略一沉默:“上海必有一战。我上次给家里去电报时劝大姐去苏州躲躲风头,或者去南京。她不肯,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又说一二八都熬过来了,也不是没见识过日本人的坏。好说歹说,就是不肯离开上海。”


“让小东西去劝劝她?”


“这个家是她的命。明台去劝恐怕也是无用。她你还不知道?拿定了主意的事,谁能劝?”明楼见明诚满是忧虑,又说,“租界总是要比其他地方好一些。我已经和苏医生联系过了。万一情况失控,请组织替我们多看顾她。”


明诚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再怎么不愿想不去想不敢想,千里外的祖国,早在战争中的祖国,又一次卷入更大的战争中去了。明楼和明诚长久地对望,也许都想从彼此眼中找出点什么,又不忍告诉对方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晚餐冷了,酒没了滋味,明楼问明诚还想吃点什么,明诚摇摇头:“饱了。要是可以,想喝杯烈酒。”


“那好,换个地方吧。现在是假期,这家餐厅很快就打烊了。”


这个夜晚冷得不像一个夏夜,风卷着细细的雨丝,打在行路人的脸上。明诚跟着明楼穿过一条条曲折的街巷,如同走进一个没有出路的迷宫。


街道上的行人少得可怜,但当明楼推开一扇仿佛凭空出现的门,一个新的世界又出现了。明亮,温暖,烟气和香水的味道搅和在一起,橡木的桌面和墙面在灯光下闪着幽光。


明楼对明诚笑笑:“我一个同事介绍的地方。有非常好的酒。威士忌喝吗?还是想喝伏特加?”


“不要伏特加。”明诚直言,“总让我想到莫斯科的冬天。太冷了。其他什么都可以。”


“知道了。我给你找一杯去。”


明楼是一个人去的,回来时却多了一个人。与他同来的是一个高挑消瘦的年轻男人,非常标准的英俊的英国男人的长相。


明楼向明诚介绍他时用的是法语:“这是安东尼,我在三一的同事。就是他向我推荐的这间酒吧。”


他一开口,明诚立刻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讲英语——对方的法语比不少法国人说得还要好,异常轻柔优美:“幸会。安东尼 布朗特。”


明楼的这位同事在剑桥研究法国艺术史,兼教本科生法语课。明诚从苏联回来之后就学起了绘画,如今碰到专业研究美术的同龄人,自然很容易地攀谈起来。


明诚和布朗特聊了很久的法国建筑与美术,从中世纪一直聊到巴洛克,兴起之后,还谈及了毕加索与达利,两个人甚至稍加交流了绘画的技巧,很是相谈甚欢。明诚留意到明楼几乎没有开口,他知道这往往意味着明楼是在观察着什么。这让明诚也上了心,不动声色地观察起这位今晚新认识的朋友来。


这是一位非常好的谈伴,简直一扫明诚对英国人固有的印象。明诚不知道明楼是在观察什么,于是趁着一个轮到英国人买酒的间隙,他挑了挑眉,低声询问:“……大哥?”


明楼对他只是一笑,以嘴形示意:“不用管。随便说。”


威士忌有着熏人欲醉的香气,不像伏特加,除了酒精味,再没有别的气息。小半杯酒入喉后,明诚听见他的新朋友开启了一个新话题:“贵国已经和日本开战,我听说你们将和德国结成盟友,共同抵抗日本?”


这个过于直接的问题让明诚暗中皱了皱眉头,后来想到这是在学校里,他自己的老师,也是这样的耿直甚至莽撞,于是他点了点头:“我们的财长孔祥熙六月来英参加完英王的加冕仪式后,随后便访问了德国。但据我所知,他们讨论的是中德贸易问题。中国是德国在远东最大的贸易伙伴。而此次陶德曼大使代表德国出面调停战争,我国政府亦深表感谢。”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这几句说得格外字正腔圆,引得对方微微一笑:“战争开始后,中德间还能贸易正常化吗?”


“所有侵略都是不正义的。不正义的行为必将得到制止。”


布朗特加深了笑容:“您真是出色的外交官。依我愚见,中德是否结盟,而结盟又是否牢靠,关键恐怕不在日本。”


“哦?”


他蘸了杯子里最后一点残酒,在桌面上写上几个字母:“恕我使用这样不礼貌的方式。按理说大学应该可以自由讨论任何事,但不巧的是,在敝国,有些东西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变得不能讨论起来。”


明诚一摊手,望着他诚恳地说:“我对共产主义一无所知,恐怕无法和您就此讨论下去了。”


“不要把它当作一种主义来讨论。这是一个政权,一个国家。活生生的,人与人的集合。”布朗特蓦然流露出有点厌倦的神色,“说起来我还没有去过俄国,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了。您知道吗,他们把圣彼得堡改名了,改叫列宁格勒。”


明诚摇头:“我最东只到过奥地利。”


“哦?维也纳?”


“是。”


布朗特又一次微笑起来:“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城市。克林姆特的绘画,唔,非常有趣。”


说到这里,做了许久旁观者的明楼终于加入了交谈:“我从不知道你对政治也有兴趣。我以为你是个专精的艺术史学者。”


“艺术很少能离开政治,难道战争会让爱情却步吗?”布朗特举杯致意,饮尽杯中酒,“但政治太无聊了,太多的人,太短暂,太健忘。”


他们的话题再次回到艺术上,一直到告别,没有人再提及政治。最后一轮酒是明诚去买的。目送着在场最年轻的人走向吧台,布朗特百无聊赖似的把玩着酒杯,懒洋洋地问:“Qui est-il?(他是谁啊?)”


明楼收回目光,回答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友人:“Je pense d'avoir déjà fait l'introduction. Il est mon frère cadet."(我以为我早介绍过了。是我的弟弟。)


布朗特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明楼,又向明诚的背影投去一瞥:“Nous, les anglais, on ne regarderait jamais un homme de cette manière, même s'il est notre frère.  (就算是我们英国人,也不会这么看一个男人,哪怕他是我们的亲弟弟。)”


明楼撇撇嘴角:“Then what's wrong with you English? (那你们英国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布朗特笑得完全不像个英国人:“Santé!”


午夜过后,宾主尽欢而散。在酒吧门口,布朗特非常法式地向他们道别,然后孤身走进了剑桥的夜色深处。明诚不喜欢别人的香水粘在自己身上,一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立刻皱着眉掏出手绢擦了半天脸,难得地希望最好雨能下大点。


步行回去的路上,他见明楼始终若有所思,而自己心中的疑虑尚未得到主动解答,便问:“大哥,所以你到底在看什么?”


明楼看他一眼:“我也不知道。”


说完见明诚满脸疑惑,摇摇头又说:“我想知道他和我们是不是一样。”


明诚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追问:“什么一样?哪种一样?”


这下明楼笑了起来:“都想知道。”


眼看明诚看起来越来越糊涂,他反问:“你知道剑桥现在开除什么样的人?”


“作弊的?”


“这是当然。”


“还有别的?”


“当然。”明楼忽然牵起了明诚的手,不顾他下意识的反抗,反而抓牢了,直到这反抗平息下去,才平静地说出答案:“公开的马克思主义者,和被抓住的同性恋。”


刚刚才道别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明诚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那……!” 


明楼还是摇头:“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看不出来。毫无破绽。”


这时明诚想起两个人还牵着手,忙不迭地想甩开,可明楼正看着他,好似很惊奇:“你干什么啊?”


“你自己才说的……”


明楼噗哧一笑:“做都做了,难道还怕吗?”


他靠上前,浑身满是酒精的馨香,然后吻了他。


市政厅的钟摆,指向凌晨一点。


是年1937年8月13日。


 




本篇完




 


嗯,客串的人是Anthony Blu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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